这是6个男宝宝,最小的两岁多,最大不过三岁。
他们中的大多数大概永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不知自己来自哪里,不知自己出生在哪天,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准确的年龄。
今年5月份,央视新闻官方微博公布了616名在打拐行动中被解救的孩子名单,其中17名孩子是浙江的。这17名当中,有6个来自温州苍南的孩子,已经是老面孔了。
两年前,民政部开发的“全国打拐解救儿童寻亲公告平台”曾公布了286名被公安机关解救的孩子,他们就名列其中。
当年,苍南公安破获系列拐卖幼童案件,解救出16名婴儿,并陆续抓获26名犯罪嫌疑人。这6个男孩就是在这次案件中获救的。
案件告破,嫌犯被抓,人被解救,按说,孩子们应该很快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但事隔两年,他们依然漂泊在外。
钱江晚报记者走访发现,对这6个孩子来说,回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目前为止,6人中只有一个回到了亲人身边,更多的则是因为家人寻访无果,要开始新的人生。
线索
今年42岁的郑世洋是20年警龄的老警察。
2015年,他还是苍南公安灵溪中心派出所巡逻防控队的副队长。3月份的一天,当地一位群众找他反映一个情况。
“他也不是报案,就是说了件他觉得奇怪的事:镇上有个老房子里,老是听到婴儿的哭声,感觉还是不同的小孩。”
对方说得不经意,郑世洋听了立刻觉得有问题,“当时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算是职业敏感吧。”
郑世洋那个时候自然不知道,他那一刻的敏锐将改变一批孩子的命运。
郑世洋和几个同事在老房子周围蹲守了5天,发现越来越多的疑点:房子里有一男一女,有时候会抱着一个小孩,“看年纪,他们肯定不是孩子的父母,太大,如果是爷爷奶奶辈,他们又很古怪,基本不和周围住户打交道。一般老年人带小孩都会出来和邻居拉家常的。”
3月29日下午,他们发现有四个男女反复进出老房子。
“我们判断肯定是买小孩的,这种案子一定要人赃俱获,当时,我们认为抓捕的时机来了。”
解救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院子里有六七个人,屋子里还有一男一女,一个小婴儿躺在床上。”
小婴儿是个男孩,这是郑世洋他们解救出来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事隔两年,对这个小男婴,郑世洋依旧印象深刻。
当时现场嘈杂混乱,正交易的双方从错愕到反抗,吵吵嚷嚷,在一片闹声中,小男婴却始终安安静静。
“像是很习惯这种环境一样。”郑世洋觉得非常意外,“后来我们把他带到派出所,泡奶粉,换尿布,整个过程,他也是一点哭闹都没有,安静得有点过分。”
郑世洋事后感叹,自己家的孩子都宠得不行,没事就抱在手上,“这个孩子很习惯躺着,大概人贩子也不会经常抱他吧。所以,我们带回来,抱起他的时候,他很开心的样子,像是很喜欢被抱。”
不知道他生于何时,郑世洋也只能大概判断,他应该是一个多月大小。小男婴的年龄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3·29系列贩婴案也就此被打开:嫌疑人章某和朱某先后交代出同行、买家、上家……16名婴儿被解救。因为大多数买家在福建,其中10名婴儿被救出后,移交给当地警方安置,其他6名婴儿则被留在苍南。
苍南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曹明盾回忆了这6名婴儿是如何被解救的:
郑世洋的现场抓捕解救出一名男婴;
一嫌犯被抓时,其在福建的同伙带着还未出手的一名婴儿到当地公安局投案,苍南警方将男婴从福建抱回;
其余四名都是在抓捕贩卖婴儿的嫌犯时,对方因为还没来得及转卖,现场解救的;
“其中有一个嫌犯是在高速路口被抓的,我们当时的抓捕纯粹是为了抓人,没想到他手上还抱了一个刚从丽水买来的婴儿,所以这个孩子也被救下来了。”
他们尚在襁褓中,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却经历大起大落,命运也因此被彻底改变。
“抓捕章某等人时,现场发现一个小本本,记的都是数字,这个婴儿买来多少钱,卖出去多少钱。“曹明盾说,”真的就像买卖商品的记账本,在他们眼里,这些婴儿就是商品。“
比如,人贩子的交易中,价格高的一个婴儿卖10万,价格低的卖6万,为什么差价这么大?
曹明盾给出了解释,“就看中间转了几道,转手越多加价越高,每转一次就要赚钱啊,如果直接是一手买来的,就便宜。就和卖东西一样。”
安置
6个被解救出来的男婴被暂时安置在苍南福利院。
38岁的林峰是苍南福利院院长,他详细告知了6个男婴两年来的生活,但拒绝了记者想见见孩子的要求。
“希望他们的生活不被打扰,淡化他们身上被拐的标签和印记,尽可能地低调再低调吧。”
6个男婴是被陆续送到苍南福利院的,在林峰的印象中,他们都很健康,但又都偏黑偏小,个别的还有些疲劳,会哭闹一些。
“当时大的三个月左右,小的还没有满月。”月份是林峰看身高、看体重、看大小,估算出来的,胎毛还没有掉的算是标志比较明显,“所以也不可能那么准,都是估计的。”
至于名字,都是代码,比如有的用解救地做指代,有的是一个姓氏加上ABC。所以初次看起来,有点奇怪。
6个男婴如何安置,后来承办此案的温州市检察院未检处检察官王玮曾做过一番考量。
此案涉及的有些省份的公安部门可能是因为当地福利机构建设的缺失,被解救出来的孩子多被暂时安置在收买人处,他们这么做还有一个理由是,孩子和收买家庭已经建立了感情。
王玮却觉得这种做法既不合法规,而且从长远来看,也未必对孩子有利。
这位35岁的检察官,也是一位孩子的母亲,案子办理过程中,她特意花两天时间,到福建霞浦两家收买人家庭做了走访。
这两户都是渔民,家安在简陋破旧的鱼排上,俗称水上人家。其中一户,在收买男婴之前,已经有4个女儿,一家10口的生活就在两条小船之上;另外一户,则已经有3个女儿。
对他们来说,买个男婴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所以不惜拿出多年积攒的辛苦钱。
“他们对买来的男孩是很好,但也仅限于喂饱孩子的肚子,养活他们,至于未来的教育和成长根本就谈不上。”
“他们都是健康的婴儿,我相信会有很多家庭愿意收养的。”王玮说。
寻亲,差不多是和解救同时开始的。
和那些被贩卖后散落到不知何处的婴孩相比,这6个孩子是幸运的,但当时谁也不知道,这种幸运能否持续到最后,比如,让他们回家。
这6个孩子从哪里买来的?他们的父母在哪里?这是案情的一部分,也是办案民警最想知道的。
王玮在阅卷之初,最想知道的也是这些婴儿是哪里来的?通过怎样的方式拐卖?
但追查后才发现,想查清这个问题并不容易。
寻亲
“目前为止,真正查明来源,或者说找到亲生父母的,只有两个。”公安曹明盾记得,一个是苍南本地的,妈妈未婚先孕,把孩子卖掉了,案发后,外公外婆把孩子带回;还有一个是来自云南,父母在石家庄打工,在当地把他卖掉了。
更多的孩子,是无处可查。因为,太乱了。
太乱的原因一是这些孩子在被拐卖的过程,被多次转手。
“这些婴儿来源的一条主线,是从云南怒江拐出,经过多次转手、层层加价贩卖到福建、浙江等地。”检查官王玮说。
另外一条主线是温州一位退休的妇产科医生,接生时谎称孩子有毛病,待亲生父母决定放弃后,将孩子转卖。
“其实,有些孩子并没有大毛病,被她夸大了,而这些父母很多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来这里接生也没留下太多的个人信息,走就走了,很难查。”郑世洋说。
还有一个原因是经手的孩子太多,嫌犯自己已记不清哪个孩子是从哪里买入的。“比如,他交代,交易了5个小孩,是从哪里买来的,总体是这么个情况,但没办法对号入座,因为他自己都记混了。“为查源头,郑世洋曾去云南半个月,但结果并不理想。
温州市检察院在接手案件后,也曾要求公安部门查找这些婴儿的具体源头。“后来发现很难查,从规避风险的角度看,买卖双方在交易的过程中都不愿意留更多的信息给对方,追查就很容易卡住。“王玮分析。
寄养
找不到家,怎么办?被解救后的两年,这6个当初最大也只有三个月的小宝宝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渐渐长大?
“他们最长的,也就在福利院待了一个多月。”福利院院长林峰说。在此之前,被送往苍南福利院的小孩,更多的是有生理或者智力残疾的。把这么多健康的婴孩长期放在福利院养,林峰觉得不合适,“对小孩子来说,最好的成长环境当然是在家庭里。”
于是,福利院给6个男婴挑选了6个爱心家庭,寄养。
备选的爱心家庭大多是经常到福利院做公益活动的爱心人士,先自主报名,然后再由福利院从中筛选。
筛选的办法是实际走访,了解他们的收入情况,考察他们的家庭环境,家里是民房还是套房,套房的话有几间,是否有子女,有没有犯罪记录,同时还要征询其他亲属,比如老人的意见。
林峰的顾虑是,家里毕竟多个小孩,而且是婴儿,晚上肯定会哭闹,如果家里有老人,势必会造成影响,这些潜在的矛盾都要考虑到。
最终定下的6户家庭,户主年龄在35岁到40岁之间,4户没有孩子,两户各有一个孩子,但孩子已经在读书,职业有公务员、老师、商人。
“从物质条件上来说,都是不错的,能确保这些孩子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我们没选年纪太轻的,因为可能以后要自己生小孩,也没选年纪太大的,因为寄养是一个长期的事情,以后孩子长大要读书,户主精力跟不上也不行,到时候再给孩子换家庭,伤害太大。”
有这种思虑是因为当时还没有有关被拐卖解救儿童收养的政策,所以爱心家庭只能是寄养。
“其实,一开始我们也很担心,会不会有家庭愿意。因为毕竟不是收养,签协议的时候,就明确,孩子以后找到家人了,是要送还的。另外,虽然我们把这些孩子纳入了孤儿保障系统,每个月给1300元的生活费,但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
但一切顺利得出乎林峰的意料。
福利院每个月和寄养家庭通电话,了解孩子的生长情况,体重身高,打疫苗,过年节去走访。“这些家庭都蛮疼孩子的,有的给孩子吃的都是进口奶粉,完全是当自己孩子养。”
类似的探望,按照惯例,福利院都会留下一些影像资料,算是工作见证,但对6个男婴的走访,林峰说他们基本都没拍照,“尽量少打扰,淡化他们拐卖的经历。”
归宿
2015年底,苍南福利院收到民政部、公安部《关于开展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打拐解救儿童收养工作的通知》,明确查找儿童生父母或其他监护人12个月后无果的,可以被收养。
之后,六个男婴中的四个依规办理了收养手续。
一位找到了外祖父母,回到了亲人身边;一位是被父母所卖,父母入刑,正在和其他亲人对接。
林峰最近一次到收养家庭见到这几个男孩是在今年五月。大的已经三岁多,马上就上托儿所了,小的也已经两岁多,咿呀学语,蹒跚学步。
“白白胖胖的,也长高很多,和刚送来时完全是两个人,我们看着也高兴,觉得真是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林峰私下里和同事感叹,这些孩子的人生轨迹以后完全不一样了。只是这种轨迹的改变,伴随的代价是他们将带着一个永远的遗憾。
当初,进入福利院时,6名男婴,因不知姓氏,全部被冠以代号,在和寄养家庭签署的寄养协议中,他们的名字一栏,也都是一个代号。之后,苍南福利院给6个男婴入了福利院的户籍,他们的姓氏都变成了李。
“我们按百家姓,每年轮一个姓氏,2015年轮到李姓,那一年进来的小孩都姓李。”林峰说。
虽然是个带有烙印的姓氏,但无论如何,他们不再是一个代号,而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姓。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尚年幼,这段让人唏嘘的经历,终将淡去。他们此生,或许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来处,那么,只愿他们有一个好的归途。
记者手记
为什么我们都愿天下无拐?因为孩子一旦被拐卖,一旦和父母分离,回家的路就远比想象中曲折和艰难。
他们一出生就遭受颠沛,还在襁褓中,就被卷入一场善与恶的角逐中,而整个过程,任何一件微小的事情,都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不可逆的改变:如果没有民警的敏锐;如果人贩被抓捕时,他们已经被卖掉;如果没有办案检察官对于合法安置的坚持……
这6个男婴,已经足够幸运,但即便有警力介入,他们寻亲的路,还是说断就断。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他们暂时有了不错的去处。
只是,不知道,更多经人贩子出卖,又无处找寻的那些婴儿,他们过得好不好。(记者 吴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