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8日上午10时30分,作家白羽在昌平雨枫书馆速铂店与读者分享了他的新书《美绘中国神话》。以下是根据现场分享的录音整理的文字版。
能说说你这本书的大概内容吗?都讲了哪些故事。
从故事本身来分的话,包含上古神话,依托于历史的神话、神兽奇鸟故事,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就大致说一下上古神话的部分,创始神话包含了盘古、女娲、帝俊的故事,当然,也有人说这个帝俊的俊字,读作舜。我强调这个读音,是为了防止杠精;大洪水神话包含了鲧、大禹的故事;战争神话包含了黄帝、颛顼、共工的故事……当然,还能分的更细致一些,比如《后羿》哪一篇,其实写的是民族迁徙神话。
您什么时候开始接触神话?有哪些印象深刻的故事。
我接触神话的年龄很早,可能是四五岁,也可能还要更早一些。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有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叔叔和三个姑姑,都是讲故事的高手。小时候多次听他们讲过《牛郎织女》《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等故事。后来稍微大一些,六七岁的样子,我母亲带我去看戏。我母亲爱看戏,我跟着她大概看了50多种戏,神话、历史、爱情等等,印象比较深刻的像《闹天宫》《劈山救母》《张羽煮海》《白蛇传》等,现在还记得剧情。我书中所写的《后羿》《禹王治水》《金蟾记》,和这些记忆有很大关系。
除了神话故事之外,还涉猎别的方面吗?
除了写小说之外,还写诗,我最熟悉的还是文史方面,我这本书里其实就涉及大量文史知识。写过一本文史方面的书《名士的乌托邦》,去年还出版了一本写《诗经》的书,《少年读诗经》,此外还写过其他一些作品。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写作灵感来自哪里?你怎样写作。
我的写作灵感有一些来自于童年的记忆,客观说,这点记忆其实很有限,另一方面则来自于大量的阅读,古典文献里的大量故事充塞在脑子里,不断发酵,促使我重构属于自己的故事。当然,这些并不是全部,灵感最大来源是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和感受,即便是虚构性作品,也仍然如此。
通常来说,我写东西会先构思,有些故事灵感在脑子里跳动了三四年,写出来有点像“瓜熟蒂落”。也有些故事,虽然很成熟了,但一直没写,可能永远也不会写了,一个故事写出来需要契机。当然,写作并不都是这样。在这里,我不妨讲个故事,电影课老师有次跟我讲,某个导演拍电影的时候甚至没剧本,就开始拍摄,他把演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都拉到片场,就在片场上找灵感。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觉得他肯定是瞎扯,连剧本这个最基础的东西都没有,就拍片,且不说这事儿本身有多荒诞,一大群人跟着这不是浪费时间么,谁浪费的起啊。不过后来我意识到自己错了。有些构思好的故事,写到三四千字的时候就已经写完了,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就该停笔了,但写着写着发现还能继续写下去,笔下的内容早已超出了构思的内容,而且最初的构思最多只能算个引子,一个更加庞大和丰富的故事露出了水面。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有另外一种力量牵着自己的手敲击电脑键盘,不停地输入文字,一口气能写七八千字。用“有如神助”来形容,大概也不算夸张。我后来总结了一句话:不坐在电脑前,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写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写出什么,但是当你坐下来,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写作到一定程度,并不完全依赖灵感,更多的依赖的是知识的储备和思考的延伸,所以不靠剧本拍电影的事儿是有可能的。
讲神话故事的小孩儿
您能说说叙述神话的意义吗?
我们有丰富的神话传说,大体上可以分为创世神话、始祖神话、大洪水神话、战争神话、发明创造神话和精怪传说,这些神话最初是口口相传的,后来被一些早期的文人记录了下来,这就是最早的神话叙述文本。神话叙述本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不是由一个人完成的,也不是在一个时间段内完成的,而是一个不断“积淀”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有些神话失传了,有些神话则得到了丰富。源于文献记录,我们还能找到一些神话的初始影子,比如《山海经》《尚书》《楚辞》《列子》《淮南子》这些古老文献中都保存了一些早期神话,但这些文献记录非常简略,故事结构简单,有些只有十几个字。但是到了相对较晚的《拾遗记》《录异记》等文献中,同样的神话,不但故事内容丰富饱满,而且结构设计精巧,充满了强烈的文学色彩。很显然,后者既是对前者的再叙述,也是一种再创作。如果要在两者之间做一个并不算清晰的分野的话,那么前者是记录,后者是创作。记录、叙述、创作,三者之间并不一定是渐进式的,记录本身,即是一种创作。只是越往后,神话叙述越来越复化,有了更加复杂的情节,饱满的人物,不断被赋予新的意义。鲁迅先生《故事新编》中的《补天》《奔月》《理水》就是基于古代神话的再创造。当神话成为当下生活的隐喻,就意味着重新构建了一个世界。这就是叙述(创造)神话的意义。
为什么要对神话重构?我发现你作品里的故事,既包含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内容,也有很多重构的东西。
对神话进行重构,不但必要,而且必须。如果没有神话的不断重构,鲧、大禹、启祖孙三代的故事就只能停留在《山海经·海内经》中那160个字(《尚书》《华阳国志》等文献记录更加简略),但有了司马迁《史记·夏本纪》,王嘉《拾遗记·夏禹》等等后世作品,治水神话演绎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这种重构,还不止是文本本身的丰富,而是有更高维度的意义,它摆脱了历史记录的苍白经验,给时间赋予了独立的崇高地位。纯粹的历史记录,遵从客观现实的存在,时间的维度具有单向性,已发生的一切不能改变,生死不能逆转……今日叠加在昨日之上,昨日叠加在过去之上,我们的历史只是无数时日的重复叠影而已,就像一台永不出错的机器,然而神话打破了这种平衡,使一切都有了另外一种可能。这恐怕也是司马迁在《高祖本纪》等真实历史人物的传记文本中收录一些看似神话般荒诞细节的原因。神话是远古先民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它的另外一个名称叫“想象力”。如果没有想象力,文明会停滞不前,生命会很匮乏。
在现当代文学中,神话是文学重构的一个新源泉。被称为拉美三位文学大神级人物的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就是重构神话的高手,他在小说《墨西哥时间》中塑造了一个形象,造物神Quetzalcoatl(羽蛇神)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一条正在吞噬自己尾巴的蛇,这很可能是富恩特斯根据“奥罗波若蛇”创造的形象,这种循环结构的羽蛇并不见于美洲神话中。同样,日本作家桐野夏生所著的《女神记》,博尔赫斯的小说《永生》,都脱胎于神话,然而并不囿于神话。
你写的故事里,有哪些颠覆性的情节?
神话传说推翻了我们的常识,本身就是一种颠覆。当然,我理解你的意思,读者也许早已熟悉了那些古老的故事叙述方式,在情节与结构上有所突破,这对作者和读者而言,都很重要。我的这本书里,有一篇叫《时间之兽》的故事。一个科举考试失败的书生去南洋做生意,在海上遇到了海难,流落到了荒岛上,进入了时间宫殿。在这里,他遇到了时间之兽角端,这个神话中的异兽告诉书生,时间是一匹瘸腿的马,有时候跑的快,有时候跑的慢。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存在于时间的房间,恒定不变,往大了说,人存在于每一个纪元的房间,往小了说,人存在于每一个瞬间的房间,时间那匹马只是穿透每个房间的墙壁,像串珠子一样把人的一生,或者历史的数千年串起来而已。宏大的历史和个人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形成“决定闭环”。最后书生在时间之兽的帮助下,逆转了时间,退回到了海难发生之前的船上。可以将这个故事当做一个梦,也可以当做一个传统的海上遇仙故事,故事从开始到结束仿佛跑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叙述上用了一个闭环结构,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奥罗波若蛇”,这个叙述角度与故事里每一个纪元都从头开始的闭环结构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故事结构是个闭环,故事本身,乃至人类的历史,宇宙的历史,都是一个闭环。这个故事很短,但是故事包含的东西很大,可以做没有尽头的想象。
能透露一下你书中暗设的梗吗?
我在书中写了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后羿》这篇,写他得到封地后,不舍得射杀自己领地的大型鸟兽,只射了两只麻雀和一只乌鸦。这其实是我向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这篇作品致敬。在《奔月》里,鲁迅先生写后羿射尽了鸟兽,打猎时只猎到了乌鸦,只好给嫦娥吃“乌鸦的炸酱面”,有一天运气好,还猎到“一匹麻雀”。我在故事里写道麻雀和乌鸦,梗就是从这儿来的。
《重华的奇遇》这篇里写重华(舜帝)落入一个地穴,在地穴中探索前进,把这篇故事的神话外衣脱掉,可以当做一个探洞故事看,他走出地穴后,遇到了峨冠博带的老人,为他指明了去昆仑山的方向。这个灵感得自《楚辞》,楚辞中屈原多次写自己遇到重华,这是与古代先贤对话,也就是穿越到古代去,而我在书写时让时间倒置,让舜帝穿越到未来。当然,我在故事里并未写明这一点,但是指路老人所说的那几句话: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这是《天问》里的句子,明眼读者应该能够看出来。
《禹王治水》这个故事里,写大禹治水最凶险的一次战斗,是治理淮河,淮河经常泛滥,给民众造成了极大的痛苦,这是因为水中有一只妖怪,名叫无支祁。无支祁长着一张雷公脸,尖嘴猴腮。看这个样子,我们会想到谁呢?对了,就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禹在应龙、羽民王霜月的协助下,打败了无支祁,并且用铁链将他锁在了水底,让他做淮水的水神,他的兵器,那根铁棒本来打算扔到大荒之境,但是大禹治水后,百川归海,还缺一个定子,因此就把无支祁的铁棒扔到了东海。多年以后,无支祁的精魂转世为石猴,开始了另外一个传奇。这篇故事里的无支祁,就是孙悟空的前世,当然,这是学术界研究认为孙悟空的来源之一。我把他写进这个故事,并没有明确写他的后身是悟空,只是做了一个暗示,这就是留给读者的一扇门。
在《九幽记》这一篇里,河流女神清娥仙子死了,风神冯虚下九游寻找她,先后经过了畏兽守护的第一层“惩恶界”,第二层“剑山”,第三层“黄金界”等等,每一层象征着人的一种欲望,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于白居易的诗《长恨歌》里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当然,在屈原的长诗《离骚》中,诗人上至九天,下到大地的四维,也扮演了一个寻找者的身份,他寻找的是一种理想。冯虚在进入九幽之前,曾通过大地之孔,也就是风穴到了第十层,这里有一个神兽,名叫谛听兽。看过《西游记》的都知道,谛听兽是地藏王菩萨的神兽,这里的谛听,是西游记故事还没有发生之前,可以说是谛听的前传。它潜藏在大地之下,等候着宿命的主人。当冯虚问它见过清娥仙子没有时,他回应说:“清娥仙子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你还是去别处寻找吧。”谛听的这个回应,是我向曹雪芹的《红楼梦》致敬的地方。《红楼梦》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中有一段描写,说林黛玉死后,宝玉在梦中去寻找她,到了冥界,冥界的守护者问他为何来这里。贾宝玉说,“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路。”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我在这个故事里借用了冥界守护者的回答。有心的读者,肯定会发现。事实上,在西方文学史上,也有类似这样的冥界之游,文艺复兴时期的大诗人但丁,《神曲》里写诗人在游历地狱时,得到了古希腊大诗人维吉尔的指引,维吉尔是受圣女贝阿德丽采的委托来的,后者是但丁青年时期恋慕的对象。但丁完成地狱、炼狱的游历后,到了地上乐园,由贝阿德丽采亲自引导他游历了天堂。《红楼》里的黛玉,堪称是中国文学里的贝阿德里采,都是永恒少女形象。读者们会发现,我写的《九幽记》里的清娥,不无贝阿德丽采的影子。
此外,在《吃梦的兽》《时间的兽》这些故事背后,我也都暗藏了一扇门,属于故事里的故事。就让读者去发现吧。
作者 白羽
曾用笔名司马白羽、歌斐木、秦声等,诗人,学者,作家。《江南时报》《黔中早报 阅读周刊》等多家报刊专栏作家,在三十余家刊物撰写书评。著有游记《一路向西》、诗词论著《少年读诗经》、文化随笔《名士的乌托邦》等,翻译有诗集《我愿做无忧无虑的小孩》,编辑出版有“奎文萃珍”“拾瑶丛书”等古籍丛书。
END